bobty作为一个常年观察“简中”互联网的人类学学者来说,这是个新鲜事儿。我很愿意为这本特别的诗集说点什么,不仅是因为我读完这些诗深受感动;也因为年轻人开始写诗,对我来说是一个重要的现象。我想在序言里表达我作为一个读者对这些作者的感激,也把我作为一个研究者的思考反馈给年轻朋友们。
为什么说年轻人又开始写诗是一件大事?我很认同诗人西川的一个说法:写诗的人和不写诗的人是不一样的。言说本身是一种行动。言说,一方面是在跟别人互动,另一方面也在自我调整、自我反思。言说在构造社会关系,也在重新构造自我。选择用什么样的方式言说,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意味着你觉得自己是什么样的一个人,你要选择如何在这个世界上生活,选择如何处理与自己、与他人的关系。对我来说,年轻人中间出现写诗回潮,意味着一种新的生存方式,至少是关于生存方式的新意识,的兴起。
从20世纪80年代至今,年轻人写诗至少经历了三个阶段。最早是北岛、顾城、舒婷他们的朦胧诗,比如“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,我却用它寻找光明”,抑或形容南国的木棉花“像沉重的叹息, 又像英勇的火炬”。这一波的诗歌具有很强的哲理性。这种哲理性来自历史感,是这些年轻人站在历史的重要转折点所生发出来的感受。第二波是校园民谣。“民谣诗人”也是那时候兴起的,比如沈庆的《青春》,“带着点流浪的喜悦我就这样一去不回”。这类诗歌很强调意象,抒写对于生命滋味的感触。这些丰富细腻的意象,来自所谓“小我”意识的重新凸显。
对我来说,第三波年轻人写的诗是最有趣的,也就是如今这些年轻人的诗。今天年轻人的诗具有很强的经验性和直接性,它们是口语化的,非常直白。没有额外的哲理,没有意象的渲染,而是真诚、专注地描写个人状态和体验。这些诗句看起来不像“艺术”,但我觉得最深的艺术可能就在这里。
“我在办公室坐着/老板也在办公室坐着/我不知道老板在干什么/老板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。”比如这首《上班》,这种诗更像是一种观察方法。它具有很强的时间性和场景性,因为直接的观察,必然是此刻此地的观察。因此,它不会成为“永恒”,但这种直接现场观察,把生命经验敏感化,这对其他人来说具有很强的可沟通性。它可能不会永远流传,但是它在此刻产生有力的震荡。
B站诗歌的可沟通性,也给我现在在德国的研究尝试一些启发。我们以往的文艺创作、思想学术往往强调历史的积累性,寻求所谓的“永恒”。如今,数字化使得大量内容可以被永远存储,在某种意义上永恒已经触手可及。对我来说,真正有意思的东西不再是永恒,流传后世,而是在于能够对当下其他人产生怎样的效果,激发读者对于自己生活的观察力和敏感性。
如果说第一波诗歌强调历史和哲理性,给你新的大脑;第二波诗歌注重意象,给你以新的皮肤,让你的感知和情绪更加敏锐;那么第三波诗歌就是直接给你一双眼睛,让你更敏锐地看你自己的生活。
这首《敷衍》也很简单,“嗯嗯/好的/我知道了/真的笑死我了”。看起来只是换行,但它帮助我们更清楚地“看”到了当下人际交流形式化、顺畅而无内容的现象。
因为是要“看”,所以写下来也就会是白描的方式。白描是对现象的直接描写,而不是抒情、不是哲思。这本诗集里充满了这样的观察主义、描写主义的诗歌。即使看起来比较抽象的也是如此。比如,“不要试图闯入我的灵魂/那样你会迎面撞上你自己”。这里的意思非常丰富,让读者遐想。作者没有提出一个哲理议题,也没有营造一个意象;诗句的力量是不带感情、不带判断、甚至不带反思的,来自对你和我的客观存在的关系的陈述。这就和人类学很接近了。
诗如人类学,人类学如诗。亚里士多德在《诗论》里区分过作为人类纪录生活的方式的“诗”和“史”。当然,他所说的诗不同于狭义上的诗,而是包含戏剧和文学作品,尤其是古希腊悲剧。他说,历史记载发生过的大事件,这些事件很重要,但是它们具有很强的偶然性,不具有内在自洽的意义;而诗讲小事情,这些小事情是必然或者应该发生的,具有内在的合理性。一朵牵牛花在晨雾中绽放,这不是一个事件,但是它体现了生活里的必然,这是诗。我的爱应该得到回响,这是应然。我或者在等待这个应然,或者在为这个应然没有发生而苦恼。是这样的小事情或者无事件构成了我们生活的基础性内容。诗与人类学都在描述生活,而不是想着去超越生活。
人人都可以是诗人,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诗。语言和生活之间的紧张关系,是人类永恒的难题。一方面,如果没有语言,我们无法记录、反思经验。但是另外一方面,当我们用语言去描述经验的片刻,经验就变成了一个“经验模样”,而不是经验本身。在当社会变得越来越复杂,特别是权力关系和利益关系不断深入我们的生活,越来越多的语言暴力式的形塑经验。这些语言本身可能很有趣,让一部分人心潮澎湃,但是也会让其他人挫伤迷惑甚至愤怒。语言的目的不再是沟通和共情,而是宣言、指称、断定、赞美、羞辱、断绝和割裂。英雄史诗把语言武器化,让你莫名热泪盈眶,也让你欲哭无泪。我感谢B站上年轻人的诗歌,你们让我重新感受到汉语的多种可能性。这些诗在探索如何用言说去逼近无可言说。
比如这首《南二环的冬天》,“穿过 夜晚/牛皮纸一样粗糙/厚重、易碎的城墙/你是一团冷空气/无处可藏/一个垃圾桶看着你/一个塑料袋朝你走来”。你可以想象在北京冬天的夜晚,你走在街上,没有小巷,没有拐弯,树都排得笔直,没有一根曲线,一切都是一览无余,你的感觉确实“无处可藏”。再比如《我被黑狗咬了一口》这首诗,“黑狗”的意思可能是某种社会“毒打”,“一种空白渗透了全身”是一个小的意象,“四肢空了”“脑袋重了”是对一些基本体验的直白的描述,但作者用语言把这些基本体验捕捉住,并进行创造性的排序组合,让你重新感受到全身的失重、失序。
这些诗是年轻人对自己的一种“实话实说”,它不宣称任何东西,而是跟自己的生命、身体做对话,从而也能够跟别人对话。这些诗在激活语言本身。我一直说我们要抢救语言,不要让语言僵化,我们需要给语言加氧气,让语言不稳定化。氧气程度高的物质容易和别的物质发生反应、发生对撞、生成新的东西出来。这种有氧的非稳定性就是鲜活性、生命力。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些诗就是高氧语言,它重新激发你的现实感,也让语言重新变得跟生命体验有关。
很多年轻人问:我们的出路是什么?这本诗集给了我们一种答案。答案是:此刻、认真、勇敢。写诗的人和不写诗的人不一样,写诗的人需要认真地活在此刻,需要勇敢地看到此刻。
“这个世界上有太多/身不由己的事了/有时候会觉得/我和一卷手纸/没有区别/每次下班/路过夜宵摊/总会吃得狼吞虎咽/一股子热流把身体劈成两半/一半是天真/另一半是感伤。”
《吃夜宵有感》这样的诗,对我来讲就传达了一种关于生活的力量。它非常精确,你能看到ta的疲惫,看到ta的怀疑。ta迅速把夜宵吃下去,一股子热流是食物带来的肉体上的愉悦,使ta忘掉一些事情。但正是在这样放松的情况下, “我究竟在干什么”“我是谁”这些问题悄然爬上心头。这些问题并没有闹着要答案,但是它们在心头哼着伤感的歌。这里,有对此刻的认真,对自己的认真,对这碗夜宵的认真。这种认真,不是那种追求绩点、追求远大目标的较真。较真了,可能就没有了对此刻的认真,对自己的认真,更不会对身边的人和事的认真。较真,就没有了诗意。
而能够看到此刻、看到自己,看到心里另一半莫名伤感的升起,看到自己最后“买了一张地铁票/去生活里陪一脸苦笑”,这是勇敢。有了勇敢,才会觉得“此刻可看”——此刻不是惨不忍睹、一无是处,需要尽力回避;此刻不是急不可待的需要别人的肯定,需要极力展示;此刻即使是平淡无奇,里面也有东西可挖、可咀嚼、可看。勇敢是一种智慧。
“我们的出路是什么?”拥有一个诗意的人生,不就是一个良好的状态吗?如果有了一个诗意的人生,还一定要在别人绘制的地图上找一条出路,或者在一个随时晃动的沙盘里想象着杀出一条血路?这不是放弃和“躺平”,这需要一种莫大的、持续的勇敢。要勇于认真,勇于坚守自己的尊严,勇于保护别人的尊严。培养这份勇敢不容易,读诗写诗也许会给你一点力量。